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此刻车头传来一声轩昂的长啸，挤满过道的旅客身子齐刷刷地向前倾斜。
妈妈，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年幼的你问。
你说你最害怕家长会前，老师按考试成绩排名依次领试卷，却许久许久没听到你名字；你说你最怕在梦里迷路，好不容易拖着疲惫饥饿的身子回家，却看到因地震或火灾而面目全非的房子；你说你最怕听到火车呼啸而去的声音，我在车厢里向你招手，而你却依旧站在月台上；你说你最怕开到柳州这趟车取消了，以后的周末我都不去看你……
说这些的时候，你年幼的脸上却看不到沉重的哀伤和恐惧。你尝试着用一种平淡轻盈的方式叙述恐惧，把话说完了，悲伤留心里。
我的恐惧不像年幼的你那般纯粹，我总是说不出自己最害怕什么。在这方面成年人的思维模式显得荒诞而可笑，要害怕的太多了，以致无从选择。
我开玩笑问你，不然我辞职，随你一起到柳州读书可好？
你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我，开始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起来，然后使劲地摇头，你说：“我还是喜欢妈妈穿警服的样子”。火车摇摆的节奏单调而催眠，你懒懒地开始打哈欠。车窗外是南国漫长浓郁的黄昏，你的额角浸出汗水，眼睛不知何时已轻轻闭上。
希望你不要在梦里迷路，即使迷路，我也会等在你回家的路上。
我知道这又是次漫长的别离，以前我在柳州上班，因为生活不宽裕，女儿随她奶奶在四塘念幼儿园；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来柳州念小学，我却调回四塘工作。
送女儿上学的第一天，我牵着她的手穿过好几条街，那是九月的早晨，阳光清朗热烈。学校的操场上人影错杂，我终于放开她的手，她微微汗湿的小手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袖子，然后有些胆怯地向前走。女儿背着一个蓝色的书包穿梭在纷乱的人群中，时不时地回头看，与我凝望她的眼光相会，她始终没有往回走，最后站在教室的门边向我使劲挥手。
她说，因为那天我穿着警服，蓝色的衬衫和那日的天色融合在一起，阳光碎碎的落下来，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格外好看，所以无论走了多远，她回头必定能看到我，知道我在那里，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说，“妈，穿着警服的你，看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好舒服。”
她说：“妈，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有个警察妈妈。”
她说：“妈，你会穿着警服为我开家长会么？”
我笑了，想起另一个穿着警服送孩子上学的背影。他的感情比我更见含蓄内敛，他不会牵起我的手，只会把我的书包扛在肩上，送我走过几里崎岖的山路，然后停在能看到校门口的地方，从兜里掏出一个馒头让我吃，看着我一口一口吃完，仔细地为我擦干净嘴角。沉默片刻后，问我够不够，即使我点点头，说饱了，他还是会将自己那份塞到我手里。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罢，他拍着我的肩，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兜里又逃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边揣进我的口袋一边念叨着：“不要和你妈说啊，可以买文具，肚子饿了可以买些小食。”
我久久地望着他穿着警服，渐渐变小的背影，直到他渐渐消失在雾霭散尽，逐渐清亮的长路上。
记忆中他的样子正如那日的背影一样，在我的目送中渐渐变得瘦小。我想，那套剪裁得体款式威严的警服，如今的父亲穿起来一定显得很宽大了罢。有时父亲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的坐下，小心翼翼地拿着过往的照片或是我写过的信，在一旁静静地看。我时常诧异地想，是不是每位年老的父亲都会这样呢？身子越来越瘦，脚步越来越轻，表情也愈发迟缓退缩了？
“爸，我穿警服好看吗？”那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早晨，浅浅的晨光从窗外漏进屋中，在厨房忙碌着做早饭的父亲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探出头来看着站在穿衣镜前摆动身子，满是兴奋的我，不住地说：“好看，好看……”那一刻父亲的眼睛很亮很亮，我竟分不清那是因为晨光的缘故，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
如今的我也穿上了警服，成为了父亲当年的样子，在一个阳光晴朗的早晨，送女儿上学。女儿望着我的眼睛也是很亮很亮的，一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仿佛我才是她爱不释手的小女儿。
如今我调到了桂中，曾经和女儿聚少离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日偶尔闲话说起，四塘到柳州的火车早已停开好几年了，好几年了，生活一晃眼就在我们眼前展开了那么长、那么长的轨迹……或许有一天我也渐渐变得瘦弱干枯，穿不下那套让父亲，让女儿引以为豪的警服。但我不遗憾，狱警这个职业已陪我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我的岗位虽然谈不上怎样的崇高伟大，但这个职业在我的心中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很有成就感。
已经很久没坐火车了，一次出差坐在火车上，车厢摇摆的节奏缓慢而催眠，窗外的风景像倒带般从我眼前滑过，每停驻一个站台，便带来许多相聚，带走许多离别，或悲或喜的情绪在狭小的车厢里慢慢展开。
不知何时，月台上馒头的浓郁香味飘进了车窗，我下意识的提醒自己，回家前路过街角那爿熟识的包点店，定要记得给父亲买一笼子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