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里，爸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从我记事起，就没看到他哭过。可那天，爸却哭了。
那时，我还在小学读书，期末考试时我得了全年级第一。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像燕子似的拿着奖状飞回家。爸拿过奖状，两眼放光。妈的脸上也笑成了一朵菊花，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有出息。我咧开嘴巴，眼睛乐成了两个弯弯的小月牙，笑得特灿烂。
几乎就在同时，妈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话也说不出来了，爸顿时慌了神。愣了片刻，爸才如梦方醒，拨打120。可爸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连续按了几次，才按准手机的按键。
救护车呼啸而来，妈被抬了上去……
经医生全力抢救，妈脱离了危险，我们松了一口气。可一阵之后，医生又说，妈是脑梗死，极可能半身不遂，丧失生活能力。爸的心里是一阵悲凉，我的鼻子酸得像灌了醋直往下流……
此后，爸总是忙忙碌碌，夜里常常失眠，渐渐，似乎连吃饭也没有心思和力气了，人瘦了整整一圈。可一家三口还得生活，妈的病还得治，我还得继续读书……爸只能强撑着，每天天刚亮就起床，收拾家务，照料妈，然后推着一辆浑身都响就是铃铛不响的破自行车去上班。
那天放学回家，我把书包一放，就伏在桌上做功课，做好功课，我把屁股一提，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往前院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的游戏,惊得鸡鸭扑棱着翅膀胡飞乱蹿。我们发出一串串像爆竹一样的笑声，一直玩到天黑，肚子里发出咕咕的抗议声了，我们才回家。
突然，一股扑鼻的香味挡不住钻进我的鼻腔里，我抬头，看到刘亮在啃鸡腿，嘴里还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我馋猴儿似地盯着鸡腿, 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我心想：要是我也……该有多好呀。
我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回家，扭头朝厨房看去，爸正在忙碌。听见脚步声，爸回过头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我说：“洗手，准备吃饭。”我应了一声，洗了手，坐下来，把脖子伸得像企鹅一样，可爸却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青菜。我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嘟着嘴，仰起脸问： “怎么又是青菜？我把手里的筷子“啪”地放下，“腾”的一下站起来，扯着嗓子说:”我不吃青菜，我要吃肉。”
爸诧异地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俯下身子，用手抚着我的脑袋说：“儿子乖，等有了钱，爸就给你买，好吗？”
我狠狠甩掉爸的手，摇头，使劲地摇头，大声说，不好。人家刘亮吃鸡腿……我却吃青菜……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边哭边说：“穷酸，抠门。摊上你这么个爸，真是……”
爸像一根木头似的呆愣在那儿，不说话，半天才抬起头来，慢慢地冒出一句话：“儿子，我也想买肉给你吃，可你妈这一病，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不少债……我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大事小事都我一个人扛，我心里的苦找谁说去？你怎么就不想想我的不容易呢……”爸说着，喉咙突然一阵哽咽。不多时，他的双眼像起了雾，渐渐的泪水已印在他的脸上，那泪水仿佛不是流出来的，而是从他脸皮中渗出来似的。
爸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心，我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想起爸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爸没什么文化，干的是苦力活，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妈偏瘫，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爸天无微不至，细心照料妈的饮食起居……爸喜欢抽烟，可为了能省下几个钱，他把烟都戒了……而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爸忙不过来时，不知道搭把手帮他一把，让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妈生病需要照顾时，我却跑出去疯玩……没帮爸做过一顿饭，没为他捶过背、揉过肩，没为他烧过热水、洗过脚……想着、想着，一种深深的自责蔓延心头，眼睛不知不觉已经湿润。
这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爸胸腔里喷薄而出，我抽筋一样痉挛了一下，我从没见爸哭过，这突如其来的啜泣声把我骇住了。我忐忑不安，眼神里带着关切地问：“爸，您不舒服？”爸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只顾着一个劲地抽泣。一个劲地苦。这一声一声的啜泣里，我听出了爸的苦，爸的委屈……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伤了爸的心，觉得自己很不孝。
我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小心翼翼地向爸道歉：“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惹你伤心，对不起……爸咕噜了一下，像吞咽一块难嚼的牛肉，囫囵地把那些话强咽了下去。渐渐的，爸的抽泣声慢慢平息了下来，我轻轻吁了口气。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父亲和我同时端起了饭碗，在无声无息中吃完了晚饭。侧过脸看爸，他那张脸很瘦，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耸起来，像两座突兀的山包。我低下头，摸了摸爸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结满茧子，一条条裂纹清晰可见，那些深浅不一的裂缝里还渗出一丝一丝的血渍，手掌也已变了形……我的心如刀割一般疼痛。我在心里骂自己，你呀你，你这个小脑瓜里整天只想着自己，你有想过爸的感受吗？和爸比，你那点小委屈算得了什么……
终于爸开口了，爸用沙哑的嗓音透着淡淡的忧伤对我说：“你妈这一病，医药费就花了不少，家里条件更紧张了，你还跟人比吃？我每天除了拼命干活，还要买菜、做饭、给你妈煎药、按摩，忙里忙外，我觉得……累，累得快喘不过气来。有时我真想一声不吭撂下你和你妈不管远走他乡……有时我想喝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有时我想跑去马路上让车给撞了，要是命好遇到个有钱的，我死后你们也好得到点补偿……但我又怕我死后你妈没人照顾，你读不了书，将来没出息……
我仿佛被人狠狠地在心窝上捅了一刀，心快跳出来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拽紧了爸的手，我说：“爸，我不要你死，我乖……我以后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找份好工作，好好孝敬您和妈妈。”我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后来，爸的心里终于不再装着那些可怕的想法了。爸咬牙扛起了家庭的重任，每天上班埋头苦干，回家细心照顾妈的饮食起居。爸还学会了扎针，按摩。爸给妈按摩的动作轻柔而有节律，爸说这样才能减轻妈肌肉的痉挛，促进妈肢体的血液循环。爸累了，我也学着爸的样子接着给妈按摩。
过去的我，十指不沾水，也很少料理家务。如今，我学会了做家务，学会了给妈煎药，推着轮椅，陪妈外出散心，变着花样让妈开心。爸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爸心里说：虽然遭遇了不幸，但儿子长大了。
时间像一只飞鸟倏地掠过，转眼我和爸妈一起度过了生命中最难捱的两个月，奇迹出现了，妈渐渐康复了……
如今，当我慢慢回味起来，仍然会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