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7――小说 张贤亮

时间:2012-01-03信息来源:监狱信息网作者:

我们几个人都有点沮丧。对我们新来的工人――我们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如此简慢不说,肚子也早饿瘪了。我想把怀里的稗子面馍馍掏出来吃,但还是忍住了。吃东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须在毫无干扰的、非常宁静的氛围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个食物分子的味道。这时我们还没有安下身,说不定马上还要转移,现在吃,是最大的浪费!“喂,伙计们!咱们大概就住在这儿。”“营业部主任”在一扇破窗户前面探头探脑。他总交好运道,就在于他心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实实,总要钻天觅缝地找点小自由。譬如现在,在我们几个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早已把周围的环境观察好了。

  “这不是场部,”他说,“这不过是这个农场的一个队。你们看,这他妈的就是咱们的宿舍。还不如劳改队!劳改队还有火炕。”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朝里望去:泥地上均匀地铺着刚拉来的干草,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暗黄的土墙泥面也剥落了,露出一片片草秸。是的,这宿舍可真不怎么样!

  “我一看这就是个穷地方!”从兰州来的报社编辑说,“和我过去到过的定西农村一个样!”

  “好地方轮得着你我?”过去的辎重团中尉,上过朝鲜战场的英雄骂骂咧咧的。他虽然也被劳改了三年,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受到特殊的礼遇。“这他妈的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到了十七层!”“算了吧,大家少说两句。”上海来的银行会计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谁也在这里呆不长,能忍则忍吧……”转而,几个人稍稍地有了兴致,谈论起各自的家属给他们联系工作的情况。是的,他们不会在这里呆长的。他们的家在上海、西安、兰州……这样的大城市,他们的老婆都在活动着把他们办到那里郊区的农场去;“营业部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这个省城的郊区。他们有老婆孩子,他们要回去团圆,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和定西农村一样穷”也好,“十七层地狱”也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过渡,他们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注定要在这里呆到全然不可预测的未来,也许直呆到老、到死的。我母亲是北京街道上一个穷老婆子,毫无办法;我那官僚兼资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毁后即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经过八年离乱,正如《红楼梦》里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畅谈美好的前景,独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获得自由的第一天,种种好兆头(除了没有拣着黄萝卜之外)鼓舞了我。我既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一定能够活下去。死而复生的人,会把今后的日子全看作是残生。或许我还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但那全是残生了――多么长的残生啊!而只要认为自己早已死去,现在肉体尚未腐烂,尚能活动,尚能看见太阳,听到歌声,不过是自己的侥幸,是自己白拣来的便宜,就什么困苦贫穷都不在话下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尽管我有点失望,倒并不特别不满。我已学会了忍耐和不发牢骚。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许多人扛着铁锹往回走,前排房子也响起了人声。收工了。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拐过房角向我们走来。

  “来啦?”他并不看谁,低着头从手中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开开门,顺口问了一句,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随即转身又走了。“喂,队长呢?”中尉在他背后叫,“咱们总得办手续、报到哇!”他一出劳改农场就续接上在部队的习惯。习惯,真是难以改变的东西。“队长歇歇就来。”瘸子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什么可等的。既然要活下去,就要会生活。我第一个爬上大车,把放在最上面的烂棉花网套取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用胳膊一夹,排闼而入,先把干草尽量往墙根踢拢,使墙根的干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边:也不能让旁边的干草太薄。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让别人活。然后,我把烂网套往墙根一撂:这个地方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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