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
当阿波罗还没有向诗人要求庄严的牺牲的时候,
诗人尽在琐事上盘算,
想着世俗的无谓的烦忧;
他的神圣的竖琴喑哑了,
他的灵魂浸沉于寒冷的梦;
在游戏世界的顽童中间,
也许他比谁过得都空洞。
我何止于“空洞”,简直是腐烂!但怎么办?“牺牲”,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过去朦胧的理想,在它还没有成形时就被批判得破灭了。尽管我也怀疑为什么把能促使人精神高尚起来的东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否定比一切批判都有力!那么,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据说,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于改造自己,但是说“牺牲就是为了改造自己”,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那等于说我不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义。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说接受惩罚是为了赎罪,那么,惩罚结束了就可说是赎清了“右派”的罪行;如果说释放标志着改造告一段落,那么,对我的改造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吧。今后怎么样生活呢?这是不能不考虑的。但是,这个农场并不能使我感到乐观,并不能把我的文化知识发挥出来,以检验我改造的程度。我虽然自由了,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落在某一处实地上,相反,更像是悬浮在四边没有着落的空中……
我脸朝着墙壁。墙角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老鼠洞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干草味。旁边,老会计在坚韧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齿咬碎不罢休的格格声,仿佛象征着我们艰辛的未来。棉絮冷似铁,我浑身没有一点热气。“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感叹又油然而生。我经常发这样的感叹。这成了揣摩不透的谜。有时,我觉得劳改之前不过是场大梦,有时,我又觉得现在是场噩梦,第二天醒来我照旧会到课堂上去给学员们讲唐诗宋词,或是在我的书桌前读心爱的莎士比亚。但是肚皮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你不正视现实吗?那就让你挨挨饿吧?我目前的境遇是铁的现实!
那么,这是宿命吗?但普遍性的饥饿正使千千万万人共享着同样的命运。我耳边又响起了哲学讲师的声音:“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头底下的《资本论》。“也许你还能从那里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种样子。”现在,只有这本书作为我和理念世界的联系了,只有这本书能使我重新进入我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从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调稀饭中升华出来,使我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
棉花网套被我微弱的体温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的、软绵绵的,感到了我的存在。存在是什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活着多么好,能够思想多么好!好得我都不想睡觉……但我还是睡着了。
绿化树八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令我极为懊丧,乐极果然生悲――两个稗子面馍馍都被老鼠吃光了!
是老鼠吃的,不是人偷走的,洗脸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团起烂得像渔网似的毛巾,塞进裤子口袋里。我还不能声张,“营业部主任”知道了,又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
九点钟才开饭,我靠在叠起来的棉花网套上,几乎要晕过去。如果这两个稗子面馍馍不丢,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觉着什么。而这巨大的损失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竟使我觉得非常非常的饿。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闯;还会发出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没有力气动弹,更没有心思思想,只一个劲儿地转念头:必须把损失加倍地捞回来!
这时,昨夜里那些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为了活着的狼孩!
从伙房打回饭,都坐在各自的草铺上默默地吃着。罐头筒的优势失去了。这儿的炊事员似乎没有视觉误差,他绝对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没有给我多加一点。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把门路想好了。吃完饭,按照谢队长的安排,由一个面目阴沉的农工领着其他几个人随大队出工。那个瘸子保管员腋下夹着一卷旧报纸又来了。他放下报纸,告诉我土坯在什么地方,砖在什么地方,小车在什么地方,又领我到库房里去拿了把铁锹,一个小水桶,一把瓦刀,几根做炉箅的铁条。临走时说,糨子到伙房去打,他已经跟炊事员说好了。另外还需要什么,可以到办公室去找他。砌炉子,至少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大工,一个小工。但我宁可不要小工。土坯和砖都近得很,就堆在我们的房头上。土嘛,院子里随便挖一点就行,这儿是碱土,不冻的。至于水,还是少用为好,不然光烤干炉子就要用很长时间。瘸子一走,我拿起一张报纸首先跑到伙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