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中国式越狱》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一名狱警从事监狱工作30年(1984-2014)所亲历的中国“越狱”案例。独特的“越狱”视角从一个侧面再现了中国监狱三十的发展历程,讴歌了中国狱警的勇敢、睿智和伟大。
引子
1984年7月25日,我怀惴派遣证,离开就读三年的省农业机械化学校,前往南坂劳改农场报到。
之前,学校公布了全省各地各部门来学校要人的名额。老师说,大多数学生的毕业去向是县市农机局、农机公司、农机制造厂和农场。在填写分配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写上“南坂农场”四个字――分配到南坂农场,身份既是国家干部,也是劳改警察。是警察,就有警服穿。穿警服,神气。结果,我如愿以偿。同时分配到南坂农场的还有龚涛。
我和龚涛来到长途汽车站,买了去宝佰县的车票――南坂农场在宝佰县境内。办理了行李托运手续,我和龚涛在候车室里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候车室的值勤警察不时从身边走过,我和龚涛不由自主把目光投了过去。我拍了拍龚涛的膝盖:“有何感想?”龚涛说:“羡慕。”我说:“去了南坂农场,我们也是警察。”
抵达宝佰县汽车站,转车至南坂农场时,太阳已落入地平线。我和龚涛住进了农场招待所。招待所是两幢带走廊的平房。平房是青砖墙、青砖瓦结构。外墙砖缝用石灰勾画过,乍一瞧,反差的色泽,齐整的矩形,吸引着眼球,但几秒钟过后,感觉就有了变化。那灰缝,看似白,实质乏着土黄,暗泽无光,尤其是石灰脱落的地方,填缝的砂浆松驰着身子,一副脏兮兮的表情。
一间客房四张床。我跟龚涛住进六号客房时,里面已经住进两个人,也是刚分配来的学生。床的骨架是上了一层蓝色油漆的钢管,一公分宽的薄铁皮横竖交织成床面,床上的草席发毛、发暗,隐约着一层人体留下的油渍。抬眼往上,房顶上是芦席、杉木檩子和不规则的椽子。
晚饭后,我跟龚涛出招待所,顶着星星,沐着夜色,徜徉在场部附近的一条沙石道路上。夜鸟在路边的枝头上吱吱喳喳,似乎在向初涉南坂的我和龚涛致着欢迎辞。清风徐徐,清扫着盛夏时节的炽烈,释放着些许的清凉。偶而有一两只蚊子冒冒失失地着落在我的肌肤,刚启动吸血的针尖,便受到我的掌击,或毙命,或逃窜。
我跟龚涛漫无边际地聊着,话题呈跳跃式――第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花?穿上警服,面对镜子,感觉一定爽;工作稳定后,找个对象,让生活精彩些。
第二天上午,政治处给我、龚涛以及其他十几位分配到南坂农场的大中专毕业生开会。会上,政治处向我们介绍了南坂农场的历史变迁、现行机构设置、人员构成、社会事业状况等等。政治处领导特别强调,南坂农场是劳改单位,是关押和改造犯人的地方,这个地方也称火山口和炸药库,工作极具挑战性。希望我们这些非警校毕业生,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学习,多实践,不断提高管教工作能力。会议最后,政治处宣布了我等一干人的具体工作去向。我的工作单位是基建队,龚涛的工作单位是二大队机务队。
当天下午,我来到基建队报到。基建队离南坂农场场部很近,不足两公里。基建队的主要任务是承担南坂农场的房屋、道路和农田水利设施建设。基建队有一个修理车间,车间里有钳工、车工、焊工、烘炉工、农机维修工等工种。我被安排在修理车间担任技术员和犯人管理工作。犯人称呼我陶干事,工人有的叫我陶技术员,有的叫我小陶。
修理车间一共二十多人,一半是工人,一半是犯人。工人中有南坂农场成立初期的垦荒者,有转工人员,有干工子女。所谓转工人员,就是南坂农场成立初期,籍贯在大城市的犯人刑满释放后被强制留场就业,身份由犯人转为工人。修理车间里的工人和犯人是混岗作业。比如车间里有三台车床。三名车工,一名是转工人员,一名是年轻的女工,还有一名是犯人。
基建队的指导员叫孙水德,是一名部队转业军人,身材高大,腰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一股豪气。我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站在他的面前,钦羡不已,抑或一些自卑。
晚上,中队召开全体干部会议。环顾左右,基建队十五名干部,属我最年轻,其次是从事内勤工作的胡志成。胡志成原先是武警部队的一名班长,半年前复员到南坂农场工作。孙指导员年愈不惑。其他干部都在五十开外。孙指导员把我向大家作了介绍,特地强调:“小陶刚刚走出校门,年轻,没有工作经验,大家要多多帮助他,使他尽快成熟起来。”
晚上的会议中心议题是狱情分析。一般情况下,狱情分析会,中队每月召开一次,目的是全面分析犯人的思想状况,排查出犯人中的不安定因素,比方说有脱逃思想的,有自杀可能的,有暴力倾向的。排查出问题后,采取切实措施,重点防范。
我才参加工作,对修理车间的十三名犯人刚刚能叫上名,至于他们的思想状况,不清楚。指导员要求我一个星期内,熟悉所管理的犯人的“四知道”。“四知道”即知道罪犯的基本情况,包括罪犯的姓名、年龄、特征、文化程度、捕前住址、捕前职业等;知道罪犯的犯罪情况,包括犯罪性质、原判刑种、刑期、释放日期、犯罪案情等;知道罪犯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情况,包括籍贯、亲属、主要社会关系等;知道罪犯的改造表现情况,包括认罪态度、行为表现、奖惩情况等。
第二天,我来到中队办公室。胡志成将一本空白四知道手册递给我,然后从文件柜里挑出修理车间的十三名犯人的副档,对我说:“犯人的‘四知道’情况,副档里基本上能找到,你自已抄录一下。”胡志成特别强调,罪犯“四知道”中,前三个知道背一背就行,第四个知道,即改造表现,仅仅看档案是不够的,要运用多种方法,采取多种途径,才能真实、及时、准确地掌握。
一段时间后,我习惯了自己的工作节奏和工作程序:每天提前十分钟到监房门口,在值班室犯人出工登记薄上写清修理车间犯人出工人数,签上我的姓名。然后将犯人带到修理车间。修理车间的生产派工具体由车间班组长负责。班组长是一位老工人,年近六十,姓杨,车间的里犯人和工人都称他杨师傅。杨师傅说,修理车间十三名犯人,他最担心的是闷屁。
闷屁名叫冯政,三十岁,捕前是一家农机站的拖拉机手,犯盗窃罪被判刑六年。冯政入狱后,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五岁的儿子改嫁了别人。冯政在修理车间主要从事农机维修工作。不论是在监房,还是在车间,冯政一天到晚说不了上三句话,所以大家送他绰号“闷屁”。
闷屁的农机维修技术顶瓜瓜。一台有故障的拖拉机,发动机一起动,他用一只木柄螺丝刀,金属那头贴着发动机机体,手柄这头贴着耳朵,悉心听一会,就能判断出拖拉机的故障原因,一说一个准。我在农机校学的专业是农业机械化,但判断拖拉机故障的能力远不如闷屁。虽然我跟闷屁一个是管教,一个是犯人,但在技术上,我挺佩服他。
杨师傅见我对闷屁印象不错,多次提醒我,闷屁常年无人会见,少与人交流,整天目无表情,心里埋着什么葫芦,打着啥小九九,不清楚,所以对他要多加防范。杨师傅说的防范是指防止闷屁脱逃。
南坂农场对管教工作提出的口号是:“收得下,管得好,不逃跑。”劳改队,干部最担心犯人逃跑。犯人一逃跑,从中队到大队到场部都要组织干部出去追捕。在规定的时间内,如果不能把逃犯捕回,责任人和中队领导就受到处理,包括扣发岗位津贴、安全奖,甚至给予行政处分。
对于杨师傅的忠告,我连声说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