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指导员将目光从我的身上收回,转向况达飞。孙指导员心平气和地与况达飞谈起心来。孙指导员对况达飞的家庭不幸表示同情,希望他振作起来,一如既往地积极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孙指导员说,犯人想回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回家的前提是刑满,是或假释。企图逃跑回家,是愚蠢之举。逃跑是没有出路的。纵使逃得了一时,但绝对逃不了一世。逃跑是重新犯罪行为,一旦追捕归案,等待的将是加刑的惩罚。逃跑只会使刑期越跑越长。孙指导员教育况达飞的同时,我和胡志成不时在旁边附和。
面对政府的教育,况达飞目光呆滞,一声不吭。孙指导员噘着嘴,皱着眉,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水,十指在桌上慢慢地点击着。我清楚孙指导员现在的心情是一个字:“火”。但他没有把火气散发出来,而是朝况达飞挥挥手:“你先回监房,好好地反省反省,冷静冷静。”
况达飞回监房后,孙指导员的脸色立马拉了下来,象平静的天空陡然间笼罩上了一层阴云,吹起了一阵瑟瑟的凉风。孙指导员数落我:“小陶呀小呀,如果不是你工作马虎,况达飞会这样吗?不会,绝对不会。今天晚上中队召开全体干部会议,你要在会上就自己工作失职做出检查。”我连声答话:“是,是。”
晚上,中队会议室灯火通明,全体干部济济一堂。指导员孙水德主持会议。会上,孙指导员把况达飞几天来反常的改造表现向大家作了通报,而后让我做检查。我从口袋里掏出花了个把小时,绞尽脑汁写成的一页纸,低着嗓门念了起来。我在检查中,谈了自己的岗位职责,承认自己由于工作不细心,导致况达飞从包裹里得到妻子写给她的那封信,以至改造情绪发生巨大的波动,从改造积极分子一下子转换成监内不安定因素。检查最后,我表示了决心。我说,今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做到尽心、细心和耐心。
我读完检查,孙指导员让大家讨论下一步如何改造况达飞。七嘴八舌之后,大家一致认为,况达飞不再适合担当修理车间组长。孙指导员建议,把况达飞调入菜园组。
第二天,菜园组带工干部请假外出,孙指导员让我暂时将内勤工作放下,去菜园组带几天班。
菜园组一共有十五名犯人,劳动任务是种植中队四十多亩菜地,保证犯人食堂的蔬菜供应。我没带过菜园组,对菜园农事不是很清楚。所以,把犯人带到菜园后,我把犯人组长曹勇叫到面前,询问一番后,便给犯人派工,安排他们干活:八个人担水浇菜,四个人锄草,两个人打药。况达飞锄草。曹勇是组长,没有具体的劳动任务,主要协助干部进行劳动现场管理、检查劳动质量等。
犯人在工棚里拿过劳动工具,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我从工棚里搬出一把用木棍和藤条绑扎成的简易躺椅,坐下,又站起。我迈着碎步,走向正在干活的犯人。菜园面积较大,十几名犯人分散在几个地块,我逐一走过,要求打药的犯人严格按照说明书配制药水,要求浇菜的犯人将每一棵菜浇透,要求锄草的犯人锄草要锄根。况达飞见我走近,没等我开口,把手上的锄头往地上一扔,刺棱一个立正:“报告陶干事,我要向你汇报思想。”啥时汇报思想不行,非要现在?逃避劳动?我本想拒绝况达飞,但考虑到他情况特殊,点点头。
在工棚门口,我坐在躺椅上,双手拢在胸前,凝视着况达飞:“有啥想法,说吧。”况达飞离我米把远,蹲在地上,昂着头,目光黯然,仿佛一层混浊的雾气粘在了瞳仁。况达飞颤栗着嗓门:“陶干事,我、我,我还是想逃跑。”“什么?”我腾地起身,围着况达飞转了三圈。我伸出手掌,真想甩给他一记耳光,但掌心临近其脑门时,戛然而止。我勾起手指,在况达飞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牙齿直咯嘣:“况达飞呀况达飞,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况达飞垂下脑袋,语音不详:“我是实话实说。”“实你个大头鬼。”我怒火中烧,“孙指导员、胡副指导员,还有我,跟你谈得明明白白,但你怎么榆木脑袋不开窍。逃跑的后果你是清楚的,况且,我们眼睛死盯着你,你能跑得了?”况达飞不再言语。我命令况达飞:“老老实实干活去,不要总把‘我想逃跑’几个字挂嘴上,不要总想糊涂事。晚上我再陪你好好聊。”
况达飞站起身子,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走向菜地,继续锄草。望着况达飞的身影,我苦笑一声,坐回躺椅,心绪纷纭。
时值初夏,天空云彩朵朵,成片成片的白色,一团一团的淡蓝,点点滴滴的火红,交织在一起,在大气的震荡下,漂忽不定,拨撒着复杂的情结。云彩的衬托下,阳光或隐或现,或强或弱,洒在人的身上时,似乎有一种柔情在滋润肌肤。然而,沐浴如此的阳光,呼吸被绿色激荡着的空气,我的神经并没有多少的惬意,相反,一阵阵不安搅得心情有些低落。我瞪着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况达飞。
况达飞让我心烦。我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台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我把频道调到“美国之音”。我爱听“美国之音”并非崇洋媚外,更不是思想反动,对社会主义不满,只是觉得从“美国之音”里能听到大陆广播里听不到的新闻和观点,新鲜,好玩。还有,“美国之音”里播放的一些音乐,旋律抒情、优美、悦耳。收音机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听着听着,身心有被人抚摸的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把况达飞带给我的不快冲得老远老远。我闭上眼睛,魂魄似乎飘逸起来,渐渐地升向广袤的天空。
“我要逃跑,我要逃跑!”我正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一阵刺耳的惊叫声传了过来。我一跃而起,看见况达飞扔掉手中的锄头,往菜园外面狂奔。我高喊一声:“抓住他,抓住他!”我撒开脚步,急追况达飞。正在劳动的其他犯人,全部放下手的活,追向况达飞。
菜园四周是两米多宽的水沟。况达飞仿佛运动健将,冲向菜园边,一个跨越,身子过了水沟。水沟外围是一条沟埂,沟埂往东里把路便是宽阔的马路。况达飞过了沟埂,沿着沟埂,冲向马路。几名犯人已经跳过水沟,紧紧追赶着况达飞。眨眼之间,我冲到了水沟边。我毫不犹豫地起身跳跃。奶奶的,或许助跑力度不够,或许弹跳姿态不当,我未能跳过水沟,“扑通”一声,身子落入水沟。水沟里的水有米把深,但淤泥沉积的很厚,且水面杂草丛生。我在水沟里立足不稳,身体后仰,一屁股坐向沟底。淤泥被搅起,升起一团团腥臭味,直钻鼻孔。我摆动的双臂,摇晃着双腿。紧跟我后面的两名犯人见我落入水沟,一个跳下水沟,一个跳过水沟站沟埂上。两个人,一个在下面推掇,一个在上面拽。我狼狈不堪地出水沟。我将脚上的鞋脱下,光起脚丫。两名犯人瞧着浑身泥水的我,不知所措。我喝令:“快去追况达飞!”
我使尽吃奶的劲追赶况达飞。沟埂上的硬土块、小贝壳和碎石子磨得脚底阵阵发痛。况达飞离马路越来越近,追在最前面的组长曹勇离况达飞也越来越近。说时迟,那时快,曹勇跟况达飞已是零距离,只见曹勇一掌击倒况达飞。后面的几名犯人一涌而上,曹勇骑在况达飞的背上,其余人,有的扭着其胳膊,有的按住其脑袋,有的压着其两条腿。我上接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气急败坏地在况达飞的屁股上猛揣一脚:“日你妈逼,气煞老子了。”我命令一名犯人去菜园工棚里找一根绳子来。
我用绳子把况达飞结结实实的绑了起来。况达飞双唇紧闭,两只眼睛瞪得象牛卵蛋一样。我怒斥况达飞:“况达飞,你是个畜牲。干部同情你,把你当人,你他妈的自己不愿做人;干部苦口婆心,大道理小道理跟你说了一箩筐,你他妈的当成耳旁风。”曹勇在一旁附和:“况达飞呀况达飞,你这小子是蠢猪、蠢驴、蠢蛋!”我让曹勇集合犯人,收工,回中队。
况达飞被带回中队。我见着指导员孙水德,正待启口,孙指导员说:“你先回家,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再向我汇报情况。”我上下牙齿直打颤:“是,是。”
换好衣服,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向孙指导员作了汇报。孙指导员说,况达飞强行逃跑是重新犯罪行为,应当立马报告农场管教科。
我和孙指导员来到农场管教科,向管教科长张伍堂汇报了况达飞强行逃跑的前前后后。张伍堂听后,批评我和孙指导员:“况达飞第一次在监内公开叫嚷‘我要逃跑’时,你们就应该向管教科汇报。”孙指导员向张科长检讨:“是,是,是。我们错了。”况达飞在监内叫嚷“我要逃跑”对中队管教工作来说,不是光彩之事,向管教科汇报等于出中队工作的丑,有损中队形象,甚至可能影响中队年终评先评优。所以,那一次,孙指导员对况达飞的处理是责令其写检查,扣思想分,让工作失职的我是在中队干部大会上做检查。但这一次,况达飞的在劳动场强行逃跑,性质严重,如果还搞“内部消化”,不向管教科汇报,一旦事情暴露出来,孙指导员和我说不定会受到纪律处分的。
张伍堂说,况达飞今天在菜园劳动,不只是嘴里喊“逃跑”,而是实实在在地实施了逃跑。况xt-indent:2em;"> 手扶拖拉机驶入了场部地带。道路两边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店面,有开饭店的,有卖衣服的,有卖百货的,有修自行车的。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路上的机动车多数是拖拉机和三轮车,偶有吉普车和卡车经过。面前是十字路口,路边停着一辆中巴车,驾驶室玻璃上贴着醒目的“南坂――皖江”的字样。由于路口的车辆和行人相对密集,吴和宝减小油门,放慢了手扶拖拉机的速度。我的目光始终凝聚在况达飞的身上,偶而用眼角扫视一下周围的热闹。
“啊!”冷不丁,况达身一声惊叫,窜起身子,跳出车厢。由于手扶在行进,惯性作用使得况达飞立足不稳,吃了个狗吃屎。不过,况达飞很快爬起来,往场部机关办公楼跌跌撞撞而去。况达飞的突然举动惊得我目瞪口呆。我扯开嗓子:“吴和宝,停车。”手扶拖拉机还没有停稳,我翻身跃下,追向况达飞。吴和宝紧随在我的身后。
追上况达飞,我锁住其领口:“你小子想干什么?”吴和宝协助我反剪着况达飞的双臂:“你他妈的真狂啊。”我掇了掇况达飞:“你他妈的,气死老子了。”我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给了况达飞一个大耳光。
“住手!”循声望去,副场长孔繁荣由办公大楼方向走了过来。我松开况达飞的衣领,碎步跑到孔繁荣的面前,立正、敬礼。孔繁荣问:“怎么回事?”我说:“况达飞被严管集训,今天我接他回中队,没想到,拖拉机开到场部十字路口,这小子突然跳车,直往办公大楼跑。”孔繁荣走到况达飞的面前,吴和宝松开况达飞的双臂,站到旁边。孔繁荣问况达飞:“为什么跳车往场部办公大楼跑?”况达飞咕哝道:“我要找场部领导。”孔繁荣说:“什么事?”况达飞直起脖子,昂着脑袋,提高嗓门:“我要找场部领导汇报思想。”孔繁荣问:“汇报什么思想?”况达飞理说:“我想回家,我要逃跑!”况达飞说话的语气变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况达飞的回答令孔繁荣愣住了。好大一会,孔繁荣心平气和地说:“来我办公室,我仔细听你汇报思想。”
我与吴和宝在办公楼传达室里候着,况达飞被孔繁荣带往他的办公室。孔繁荣说,他要单独跟况达飞谈心。
一个小时后,孔繁荣和况达飞的个别谈话结束。孔繁荣把我叫到一边,严肃地说:“你暂且把况达飞带回中队。记住,不准打骂体罚他,否则,我处分你。”孔繁荣的眼神很是深邃,令我不寒而栗。我唯唯诺诺地点头:“是,是,是!”
回到基建队,刚把况达飞送回监房,指导员孙水德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孙指导员说:“我刚刚接到孔副场长的电话,让我们明天派人带况达飞去省城精神病医院做检查。”回想这段时间况达飞的行为举止,我若有所悟。
第二天,我与副指导员胡志成带着况达飞去省城精神病医院,诊断结果:况达飞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