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我是带着一身的泥土来到镇江的。鞋面上,鞋帮上,裤脚都沾满了已经变干但尚未全完脱落的泥土。那天正是端午节,因为第二天要上班,尽管家里麦子还没收完,尽管在母亲不断地抱怨“怎么回家连节都没过就要走了”中,我不得不踏上了回镇江的列车。
车开出时,公路两旁都是一片片金黄的土地,风乍起,“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电影《白鹿原》中那一望无垠的金黄的麦田,很是壮观,空气里都弥散着夏季的燥热和成熟的麦子的气味。这片土地,散落的抢着收割麦子的农民,这里面有我的亲人;这片土地,也有我散落儿时生活的记忆。
我是从那片土地走来的,那段时间准确的说应该包括学前、小学再到中学,直到18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到了苏州求学。那时候想脱离农村、脱离土地的感觉近乎是痴狂的。考上大学那年,我想以后每年终于再也不用回家农忙了,终于再也不用每年累死累活的了。那时的我,年少、自私、甚至有些叛逆。但当我慢慢的长大,而此时父母正慢慢的变老,再回想起那时的想法觉得是那么的无知。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每年的六月、十月份我都会请假或者调班回家,尽管我从内心来说是极其抗拒回家农忙的,母亲也说,让我农忙的时候不要回家,她没时间好好给我做饭,而且我还得干农活,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已经二十多岁的我,不忍心让愈发年迈的双亲还在为那土地所累。尽管我的回去最多只能的几天时间,也不可能把家里的农活干完,但那至少会因为我的多做一些农活,而会让他们少做一些。
关于那片土地和那土地上那群坚韧质朴的人们,我有很多话要说。一是因为我是从那片土地走来的;二是我的亲人大多都还生活在那里,所以不管怎么样,都割不断对那片土地的深情。我的父亲是名农村小学教师,也是标准的农民。在农村小学,每年农忙的时候都会放假,叫“麦假”,就是方便老师和学生回家农忙。这样的假期不是国家法定的,而是由那片土地所决定的,因为基本上每个教师家里都有地,每个学生家里也都有地。教师兼农民,这样的身份交织,只有在那片土地上才会出现。十几年前,如果在农村谁家不种地,而且还生活在那里,肯定是端着“铁饭碗”的,很让人羡慕。所以从小学开始,特别是在农忙时候,父母、亲戚都会告诉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否则这辈子只有“刨土坷垃”的命了。小学时父亲给我规划的人生路线是:上了初中后考个中师(宿迁师范学校或者沭阳师范学校,如今这两所学校均已改制升格)。然后回家来做个老师,再找个女老师娶妻生子,这样既可以教书又可以种地。因为镇上很多教师的子女都上的中师,这些老师的子女毕业后又回到镇上来,找个同样是教师的女人或是男人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富足,而且农忙时候还可以种地。在父亲看来,这种生活算是很不错的选择了。因为他在那片土地,好像很少看到比这种双教师生活更好的组合了,认为这样就是最幸福最成功的生活形式,所以他极力推荐我要考中师。再有中师是包分配,还有不少补贴,算是可以为家里减轻很多负担。等我上了初中,突然中师突然不包分配了,也就是说中师毕业后,没有正式的编制了,便只有上高中考大学了。现在想来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成绩比较好的我,也是深受那片土地的影响的,只是让我尽早地摆脱那片土地。
家中地已经不多了,仅存三四亩不到。这和当今经济的发展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先是修高速公路,从我们村上穿过,占用了不少土地。再是政府搞经济林木种植,树慢慢地长大,遮住了阳光,地里也就不能长什么农作物了。如今,我和弟弟都在外面上班,父母他们平时也都要在小学教书,而且母亲年初做了手术,也不能干重活,所以尽管家里的地所剩无多,但对父母来说还算是不小的工作量,更重要的是这三四亩地除去化肥、农药、收割的机械费(而且不含人工)一年顶多也就赚个三四千块钱,要是劳累过度生病了,还没有人照顾他们。我和弟弟也劝父母把地包给别人(如今的农村很多民工外出务工,家中的地也都是包给别人种),父亲曾经把一半的土地包出去,但父亲过了一季(庄稼一年种两季),又把地收回来了,说是我和弟弟都要买房、结婚,多赚一点是一点,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这次恰逢端午节放假,正好帮家里把麦子收下来。现在的农村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了,但是还是少不了很多人工,比如晒粮食、搂草(就是把田里散落的麦杆用筢子搂干净,不然这些麦秆被埋在土里会使得土壤变干,不利于种下的玉米或者黄豆发芽)、堆草(已经打完粮食的秸秆)。有些田面积小,树木多,收割机进不去,还是需要人工的收割;就算是收割机收好的,还需要把秸秆全部运出来堆好或者拖去卖掉。这次回家,门口大概有五分地(一亩=十分=667平方米)需要手工收割,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时,就隐约听到父亲在磨镰刀的声音了,待我醒来发现父亲已经一个人割了一半,我便问父亲家里的镰刀在哪里,父亲说不用我割,这点地他自己割就行。我就自己找了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蘸了点水自顾磨了起来。磨好刀,因为天热穿着短袖,就戴了护袖来到麦地也开始割麦子了。
好几年没有割过麦子,显得有些生疏,但父亲割麦子明显比我熟练得多,且速度也比我快得多。太阳火辣辣的照射着,真的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割了五分钟不到,汗便顺着脸颊流下来,有的滴到了地里,后背早已经湿透了,不时有汗流到了眼睛里,涩涩的,揉了揉眼睛继续割。因为一直保持躬着腰的姿势,再直起腰时,发现很难挺直腰了,都是酸痛的感觉。因为割麦子,要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抓着麦子,将镰刀抄在麦的根部,用力一拉,再用镰刀勾着割下的一把麦子底部,配合着左手握着的麦子顶部将麦子横躺的放在地上。这样重复的一握、一抓、一抄、一拉、一勾,不论是左右手都是酸胀的感觉,连最常见的五指紧握的动作都很难完成。看着父亲一刀接着一刀的割着,我也顾不上自己的累,也强忍着接着割。一个多小时割下来,脸上的汗都已干了,手臂上都是麦穗刺出的一个个的红点,脸上、手上、鼻子里全都是乌黑的麦灰,只有握镰刀的手心是白的。割麦子也只是第一步,随后还要把割下来的麦子运到场上,用脱粒机把麦粒分离出来,还要把脱出来的麦粒利用大风扇或者自然风把混在其中的麦糠扬出去,之后还要把麦粒摊开来晒。这仅仅是五分地(半亩地),在之前没有收割机的时候,家里七八亩的麦子,都主要是由父母一刀一刀割的。记得那时候刚到一块马上要割的麦地前,心中总是充满了各种惆怅和无奈,这一刀一刀的何时才能割到头。望着远远的麦地另一头,像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极不情愿、极端厌恶、极其抗拒。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告诉我,不要急,弯下腰来,一刀刀的很快就可以割完了。做事也是这样,任何宏伟的目标总是一点点的积累完成的。“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句话的意义是我很早就从父亲那里和割麦子上体会出的。几天后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剩下的麦子已经用收割机收下来了,也已经晒好了并储藏起来了,也都把玉米、黄豆种下去了。我想父母他们利用下班和周末时候把这一切做好肯定很是疲惫的,母亲却说现在比以前轻松多了,有了收割机,最累最忙的时候也就两三天,不像以前全部人工收割耕种,一忙就是十天半个月的。
当时门口几分地的麦子刚收上来之后,就下雨了,剩下的麦子因为收割机还没有到,而且正值下雨,泥土松软泥泞,只能等过几日雨停了地干了才能收。我既庆幸又愧疚,庆幸的是因为下雨可以在家里歇歇了,不用再干农活了;而想到雨停了之后我也很快就得上班去了,那剩下的麦子只能由父母他们来收割,面对着他们的疲惫和劳累我却帮不上什么觉得有些愧疚。
我拿起一本《路遥全集》蹲坐在屋檐下,听着外面沥沥雨声,和着雨滴打在用来遮盖刚打下来粮食的塑料雨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演奏一曲美妙的乐章。晴耕雨读,这四个诗意般纯洁的意境,就在那一刻上演了。我人为地将这一切赋予了一丝浪漫主义的情怀,但现实中的农村生活和田间劳作的体验和感受是艰辛的、劳碌的、不为人知的。
如今做教师的父亲工资涨了几次,一月工资几乎抵得上一年的种地的收入了。但在前几年,父亲的工资还很低的时候,我和弟弟小学、中学、大学的学费里都有着父母在那片土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作的汗水。近些年我了解到很多政策并在那片土地上得到了验证: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增加涉农补贴!实施了最低保护价收购!虽说旧社会“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的辛酸,叶圣陶笔下的《多收了三五斗》里谷贱伤农的悲剧不会重演,但这个社会投给农村的关注、对于农民的关心还远远不够,很多的农民生活质量、公共资源的投放还远落后于城市。
我是从那片土地上走出来的,它赋予了我生命、滋养了我血脉、教会了我语言、锻造了我品性,所以我深爱着并感激着那片土地,现在的我成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无意中捧上了儿时渴望的“铁饭碗”,也只有每年农忙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再次踏上那片土地,但那片土地和上面生活的人们的坚韧、勤劳已经刻入了我的灵魂。
白居易于《观刈麦》一文如是说:“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而今我乃一介狱卒,非官非吏,虽不及夙夜在公之位,亦感惶恐,亦定不忘:我从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