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的妈妈，人还不算太老，可特烦人。自从给她买了手机后，隔三差五打来电话，这不，又打来电话问我，说，儿子，你好久没回家了？看别人的孩子回家，我心中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我就想问问你， 国庆节放假吗？回不回家？唉，人心都是肉长的，我那能忘得了骨肉亲情呢，我心中也非常牵挂妈妈，也想回家看看，陪陪她老人家。可是，我在监区第一线工作，即使节假日，也有忙不完的事。怎能说走就走呢？
我在电话里跟妈妈解释了半天，她仿佛没听见似的，我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却不依不饶，连着又问了几遍，你是说回来过节是吧？我沉寂半晌，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而后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很忙，眼下又是过节，实在离不开。听了我的话，她突然感到自己很委屈，声音都变了。我话一出口，忽有所悟，意识到自己过分专注自己的工作，忽视了妈的感受，想想妈也不容易，心里也不是滋味。我骂了一声，猪脑子，你就不能说些让妈高兴的话？于是，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妈，我也想你，可是现在实在走不开，好在我离家不算太远，这次就算了吧，下次过节，我一定回去。
妈本来是个很健谈的人，以往和她通电话，总像有千言万语说不完似的，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什么家里养的土鸡有营养啦，家里种的青菜没农药啦，屋后的竹子长出了好多竹笋又脆又嫩啦，我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意思，不信，你就回来尝尝吧。那时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对我来说，那印象确实太深刻了，直到今日，仍然温暖着我的内心，我仿佛闻到了那股香甜味似的。
要是搁在平时，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会两眼发光。此刻，我却叹了一口气，说国庆节我要值班。话筒里突然传来了妈妈一声沉重的叹息，哽咽了一下，急切地说：儿子，你真的有这么忙吗？妈病了，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就回来看我一眼吧。这句话射痛了我的耳鼓，我被她的话所惊住，忽然心底一阵刺痛，眼泪就大颗大颗往下滚落。那一刻，越来越强烈的忧虑笼罩全身。
听着妈的电话，我陷入了片刻的沉思，是呀，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没有在家度过一个完整的节假日，也从来没有因为私事请过一天假，国庆节有很多人回家与亲人团聚，必须要有人坚守岗位，我是监区长，不带头值班，说得过去吗？节假日只能在监区忙碌了，一直以来，无瑕照顾年迈的妈妈已是家常便饭。我也是一个平常人，一样为人子、为人父，我也想寸步不离守在妈的身边，在温馨的家中安享天伦，可是，我穿的警服让我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只能留给亲人深深的歉疚了。
妈妈一定是想我想疯了吧，我心一软，想了片刻，肯定地告诉她，我现在就去向领导请假，把你的病情跟领导说说，一会，就到领导办公室门口了，我站在领导门外无声地徘徊了几分钟，尽管心里还不确定能请到假，但能使妈妈开心是我的责任。眼下，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去满足她的一些心愿，我说,如果请到假，我一定回家去看你。电话那边的妈妈就等我这句话了，说，你答应回来了？我说，当然。妈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家等你。听说我要请假回家，电话里的妈妈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像怕我会变卦似的，啪的挂断了电话。
过了半天，我把难处向领导说了，领导也理解我的难处，同意我请假回家看看妈，正收拾行李呢，小妹又打来电话，说，你是妈唯一的儿子，妈病了你还吧回来？我心急如焚，立刻往家里打电话，可家里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看来，妈真的病了。我顾不上吃饭，急忙坐上回家的车。
出乎我的预料，当我心乱如麻走进家门时，我愣住了，疑惑之中，迅速扫了妈两眼，与打电话时比，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头非常好，根本不像病有病的样子。我又怔怔地注视了片刻，我第一次看到妈撒谎了，显然有些生气，用质问的目光看着她，我注意到她表情上微妙的变化，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无奈，颇是让我费解。
妈见到我，眼圈慢慢红了，瞬间，眼睛竟然湿润了，不过她还是努力灿烂起来，笑呵呵地问这问那，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也合不拢，妈笑了一下说“瞧，我儿子就是帅，警服一穿，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我皱着眉头，想到小妹的电话，我哭笑不得，责怪他们不该开如此玩笑。
可妈似乎全然不理会这些，只顾在一边乐。吃饭时，妈把一碗鸡汤放在我面前，说：这只鸡，是咱自家散养的，肉香，汤有营养。菜也是妈种的，尝尝，你那里的菜哪有家里的菜好吃。你多吃些吧。我一尝，汤真鲜，这鸡肉味道也不错，小妹说，妈已经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也很久没这么开心的吃过饭了。妈只顾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着鸡肉，喝着鸡汤，眼睛里露出无比的满足。一连几顿饭，妈都做我最爱吃的菜。我猜妈这是想将功补过吧，妈说，过阵子你就吃不到妈给你做的菜了，你要多吃一点。 我当时有点纳闷，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转眼间又笑了，说，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妈做的。我吃了很多。妈又添了一些鸡汤给我，尽管我再已无饿感，亦无食欲了，但我还是将那些鸡汤慢慢喝掉。
那天夜晚，妈妈一夜未眠。看着我熟睡时脸上浮出的笑容，听着我均匀的呼吸，偷偷流泪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活在世上的时日无多了，这一走，就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再想见儿子一面也没有机会了，还好，死前能见儿子一面，知足了。
第二天，我说，我该回去了。妈，你要多保重。妈说，嗯，你也要好好的。我掉过头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上前使劲地拥抱了一下妈。在妈的耳边说，妈，对不起，不能经常陪你，但我很爱你。妈笑了，拍着我的背，说，儿子，你等一下，我看见妈去了菜园，不一会，就摘了很多菜，装了满满一蛇皮袋，当她吃力地提着沉重的蛇皮袋送我上车的那一刻。我背过脸去，任凭眼泪奔涌而出，我擦了一下眼睛，回过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妈、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妈抬头望着天空，云淡风轻，这样的好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她黯然地走了几步，感觉脚步沉重得走不动路，站在那里好久。心想：儿子，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妈希望清风能越过万水千山，把她的思念带给儿子。让儿子用心感受妈妈看到他时的那种喜悦心情，用心体会妈妈对他的爱。
那次回家后，妈似乎就再也没问我回家的事了。我只知道，妈还好，就放心了，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一晃两个月过去，那天，我又接到了小妹的电话。小妹说：妈病了，很重，赶快回来吧。我说，小妹，你是不是又开玩笑了？小妹说，这次是真的。我将信将疑，赶紧坐车回老家。
快到家门口时，我不由自主的停了一下脚步，抬头一看，发现屋子里有些不对头，我不仅看不到妈的身影，连小妹也看不到。我顿时心惊肉跳，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妈妈真出什么事了？不久，小妹来到我的身边，我扭头一看，发现小妹身体也消瘦了许多，脸上流露着倦意的憔悴，眼中带着血丝的失眠，泪正从小妹的眼眶中无声地淌下，小妹说，妈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的眼泪几乎喷涌而出。丧母之痛令我失声痛哭。我忍不住埋怨小妹几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小妹哭着说，上次你回家时，妈就知道自己的病没救了。妈不愿你为了她影响你的工作，她想不就是个死吗？这算得了什么？告诉你又有何用呢？所以，她没告诉任何人，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原来病得这么重，她一直把你当成我们家的骄傲，知道你在监狱工作很忙，不忍心让你为她的病操心，这次坚决对你封锁了消息。
我这才知道，那段时间妈在电话里总爱问我回不回家，原来她是想让我在她有生之年，能够回家再陪她吃一顿饭，和她再拉一次家常。而我，竟然浑然不知，一点不知道她内心的痛苦？我还以为是妈想我心切，是为了我能回家去看她。此刻，我独自坐在餐桌旁，回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涌起一股伤感，想起和妈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我惭愧得无地自容，作为儿子，我连妈病重也看不出，还以为她是在骗我回家，我做的是什么儿子呀？我懊悔不已，没有在妈生病时照顾她，而妈却一如既往地理解我、爱我，现在想起，那是一段多么值得我回味的时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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