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晚亭大墙小小说系列:那堵矮矮的断头墙

时间:2013-12-03信息来源:监狱信息网作者:

 小小说           

天气预告有台风登陆,但那天盛夏午后,高悬在南国上空的阳光,活像当今早熟的少年少女,火辣辣地向外界撒泼着过分的热情。顶着如针尖的强烈紫外线煎烤,我洇着浑身汗水,踱过荒凉的监狱园区时,看见办公室外那堵矮矮的断头墙上,我种植的那盆龟背竹被烤焉了,叶子也耷拉着。可是这种肥厚的植被是很耐旱筋烤的呀!我无暇拷问,汗津津地闪跳入办公室,借以躲过这份烈日。同事们看见我如遇救星,迫不急待告诉我:上午来了一名女杀人魔……大家轮流着但还没有做完入狱登记……

我直奔档案柜。

国家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死刑复核判决认定:始拿,女,27岁,小学文化。被告人始拿与丈夫婚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始拿因认为其与丈夫的婚姻出现问题,且其婆婆经常责骂其懒,逐产生杀害家人的念头……经鉴定:始拿作案时患抑郁症(发病期),具有部分刑事责任能力……犯故意杀人罪。核准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腰部隐隐酸胀,有东西堵住胸口。恶心。我深吸一口,对穿黄色马夹的值星员喊:叫始拿。

蹲在我面前的始犯,身材高矮胖瘦合适,五官也算周正。一双过于浓密的眉毛刀样擎向狭窄的前额两旁,成倒三角形。她用普通话以正常的语速告诉我,结婚前,她到过广州打工。

“今天天气不错!”我打断她,将她从昔日见过世面的辉煌沉湎中拉回。

“是的。阳光真好。”她扬起头,眼睛瞟了一眼室外,疾疾警觉转回,镇定注视我,左嘴角挤出一丝淡定而诡秘的笑意。

“第一次在这儿吃饭,习惯吗?”“好极了!早知道女监这么好,我就不上诉了。早来早享福……”

“你上诉!?”下意识地,我望了望她双手。三双六只未满14岁孩子的眼睛,本能活着的无助哀求......

儿时目睹的被屠杀耕牛的眼神……牛无语流着泪……

“我当然上诉!我生的,关国家什么事。”我放下笔双手掩住脸鼻。她的回答从我耳膜灌入。

我没有与她传授,关于国家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程序的问题;关于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就拥有独立的公民权利,最基本的健康权与生命权的问题;关于任何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和母亲均无权利剥夺的问题......有意义吗?对她。国家最高院为什么不核准她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狗屁的死刑复核权!?国家的死刑复核机构集中了那么多的法学博士有何用!?这狗屁的与国际接轨的法律程序!保护了谁?又惩罚了谁?

我将话题转向她儿时。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钟,她滔滔不绝,思路清晰。

没有精神问题!至少现在没有。我判定。我往椅子靠背挪了挪,让腰稍稍松弛。这时我清晰地听到她用阿sir连呼我,抬头注视她时,从她的目光里,我读懂了明确的冷漠和真实的挑衅。那分明是为迎接战斗而准备的。也许她已猜测到,我这位双肩扛着并不算低警衔级别的女警官,绕了一大弯后也该进入正题了。

腰被椎刺般。想吐。档案里的记载浮现……

始拿把12岁女儿带到偏僻的老祖屋屋后,用绳子将女儿反绑于柱子,用布条把女儿嘴巴扎牢,后用砖头砸其头部。女儿眼睛惊恐圆瞪,始拿便用勾刀生生将其眼睛挖出,扔到旁边杂草堆。然后继续用石头将女儿砸敲致死,并就地挖坑填埋。随后她在腰间戴上勾刀,领着9岁和11岁两个儿子上山。用藤条和竹篾将两个儿子身体背对背反绑牢实,用布条分别捂紧儿子们的嘴巴,后持勾刀将他们一一勾砍致死,最后把二孩头颅刮下,用竹篾一同串起,拎回家给其婆婆看。

“谈谈你的犯罪事实。”我强压住自己,板起脸。

“反正那是他家的种,让他断子绝孙!”没有丝毫犹豫,回答简洁,眼睛光束直直对我,撒下一抹轻蔑的气息。

在这样的酷暑里,依然寒气透背的我,倒暗暗感激于她对这让人喘不过气话题的有意回避,使我内心的惶恐得以暂时缓解。我思绪不听使唤地孤独无援地游离开来。

腰膨胀,似乎有一种类似胆汁的东西在心头流淌,并向全身蔓延。我将话题转向她婚姻,经验告诉我,这能让女性趋于良好的感性认识。

谈及丈夫摆了十几桌宴席将其娶进门的往日喜事,始拿羞涩地低下头的同时,露出一丝不轻易被人觉察的得意和骄傲。过于浓密的眉毛,刀样很不协调地向狭窄的前额两旁扬了扬。在一刹那,于她木然的脸上,平添了一抹淡淡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在那一瞬间,我忽地就将自己风筝般游离得遥远的思绪给扯回现实,并悲怆地告诉自己:眼前的她也是成年女性,而且曾经是一位有过三个孩子的母亲。

僵直地,例行把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讲完,然后我僵直地笑了笑,待确信自己的两个酒涡已经给她传递了同等的真情,并在她心里产生了足够的感染。最后我僵直地摆了摆手,示意谈话完毕,站在一旁身穿黄马甲的值星犯人会意疾步而至,警觉拉起她,迅速从我的视线内消失……

起风了,台风登陆了!我抬起头,室外那堵矮墙上,同事刚刚往那盆龟背竹淋了水。被烤焉了叶子便重新燃起了活着的念想,有水珠顺着叶子边缘流了下来,在风中划过道道弧线,竟然飞了起来!我无法名状那是汩汩眼泪,亦或泠泠汗珠。泪也罢汗也罢,此时,我却是十分感激于它了!因为,而且,似乎,这是仅剩的唯一的良知与正义之声,代表着卑微的生命,向这大地发出的呐喊,向这人世间提出的控诉了!

我收回彷徨的视线,也没有完成这份入狱登记。我用手支撑着腰,蠕蠕地踱回自己的办公桌,伏在案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完稿于2009年,修改于2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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