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出一趟远门,是探亲？访友？都不是。他之所以那么迫切地想去，是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轻巧地跃上了火车，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沉重地合上了。
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他百无聊赖之下掏出一本杂志，双手笨拙地翻开，专注地看了起来。
突然，耳边响起了客气话，请让让。然后就看见一个人坐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她好像困得不行了，轻轻闭上眼睛，即刻便沉沉地睡着了，不久，鼾声如雷。
他心里叫苦不迭，有点无法控制自己，把书一扔，侧过身，瞪大眼睛扫了一眼那张陌生的脸，心里说，真行，一会功夫就睡得像死猪。
他忍无可忍，用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身子一抖，一骨碌坐直身子，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睡了过去，片刻，鼾声依旧。
他差点崩溃，转过身，又在她的背上拍了一下。她猛然惊醒，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他毫不客气地说，你这打鼾声……
她有点尴尬，脸涨得通红，鸡啄米似的赔着好话，不好意思，你多担待……然后，十分友好地问，你出差？还是旅游？
他摇着头又点着头，似有隐情，顿了一下，才说，要到一个特殊的地方去。然后反问，你呢？
她想了想说，我去XX监狱，看儿子。
真巧，她居然与他同路，他心里的怨气顿时淡了不少，好奇地问，就你一个人？她叹口气，把话刹住了，微微闭着双目，过了片刻，她说，老头子十多年前就死了，心肌梗死。我每年都要去看儿子一次，我跟别人都这么说的。
他无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她要真去看儿子，为什么说得那么不确定？如果不是，跟他说这话，有何必要。况且他又不是真的关心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他说，我原先也在XX监狱待过，见到他，或许，我认识。
她摇摇头，抹一把干涩的眼睛，又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说也许吧，不过，七年前他就……
怎么了？他问。
她眼睛眨巴着，陷入回忆，她说，儿子是监狱警察，那年中秋，儿子请了假，说是要陪我过节，我自然是欣喜若狂，可到了中午，有个同事打来电话，说他临时有事，让儿子去替他顶班。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说每年中秋都是我一个人过，今年无论如何你得陪我。儿子轻叹一声说，必须去。后来，就去了，谁知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双眼像干涸的枯井，纵使再难过，也无法产生任何水分。
他有些明白了，说是去看儿子，实际上……
她内心阴沉下来，补充说，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我老头子病死了，我儿子也死了，村里人都说我命硬，克夫克子，哎，我这叫人嫌弃的死老太婆。
他想安慰她几句，又觉得是多余的，等待她继续讲下去。过了片刻，她又说，我儿子很棒，要不是……她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却失败了。
他一边听，一边问，能告诉我，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叫李亮。
李亮？李警官？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想起了七年前发生的事。
七年前的一天，他在XX监狱服刑。李警官像往常一样带着他们在井下挖煤，不料就在快要下班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顶板破碎的声音，他不由得惊呼，完了，冒顶了。他吓得全身无力，不知如何是好。李警官当时就急了，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喊，小心，危险。并朝他飞奔过来，拼尽全力一推，他被推出了一边。就在这时，他听到“轰”的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巨石砸了下来，压在李警官的身上，李警官仰躺在矸石堆中，疼得撕心裂肺。李警官艰难地扭过头，见他安然无恙，眼神里有了光亮，强撑着挤出了一丝笑容。渐渐地李警官就不行了，任凭他们怎么呼喊，都没有反应。他们嚎啕。哭喊声响成一片……他们被困在井下，熬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两天，奇迹出现了，阻断的通道终于被救援的人挖通，他们得救了。他的命是李警官用命换来的，为李警官，也为他自己，他决心好好做人。后来，他提前释放了……
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停住不动了。他直起腰来，随众人下了车。
他草率地吃了点儿东西，就往监狱附近的一片偏僻的小树林走去，远远地他看见前面有人在走，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人像她，他加快了脚步，越来越近了，他看清那人果然是她。她跌跌撞撞往前奔去，突然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林中的一个坟墓旁，她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墓碑上李亮的名字，低呼着儿子的小名，脑海里浮现出儿子的音容笑貌，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儿子的声音，她大声嚎陶，古老的群山似乎颤栗了，发出低沉的回音。他被这个场景惊呆了，像被施了法术念了咒语一般，僵立在那里，默默地流着泪。
她转过脸来，陡地一惊，再看他眼里的泪水，诧异万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这个人生不熟的偏僻地方，会碰到他。更不会知道他为何满脸泪水。她愣了半天，开口说，你这是……
半天后，他把七年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他说，我常常想起李警官，几乎每年都会来看他，但从来没有遇到过你。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话也不利索了，磕磕绊绊地说，你……你难道是李警官的母亲？
她点点头。
他又惊又喜，眼睛放亮，像找回了一个失散的亲人一般。他后悔自己有眼无珠，刚才那样对待她。他的表情带着歉意，眼里尽是请求，我……都怪我……对不起……
她用手背抹净眼泪，似乎抹去了那愁苦的印痕，一切跟从没发生过似的，佯作笑颜说，我没事，你不必自责。
他心想：她一个人孤独可怜，无依无靠，怎能忍心。他憨厚地说，如果您不嫌弃，跟我走吧，我努力挣钱，孝顺你……
她的脸上洒落了一串串感动的泪花，心里溢满暖意，嘴角浮起一抹笑容，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谢谢。
他原以为，她肯定乐意跟他走，咧嘴一笑，说我们走吧。谁知，她轻轻摇了一下脑袋，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身体很好，背不驼、腰不弯，能照顾好自己……
他的眼里全是疼惜与怜爱。他心里突然明白，她心气高，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麻烦别人。他问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又叮嘱她，有困难别忘了告诉他……
她再也不觉孤独，四肢充满了力量，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了他一眼，毅然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目送她远去。她的身影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最后在他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他想：好好努力，多挣些钱，定期给她寄去，等她再老些，把她接到身边，让她的余生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