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喜欢听到父亲的声音。
其实小的时候他还是很依恋父亲的,喜欢他宽宽的背和浑厚的声音。
那是在初一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问起同学们父亲的工作,问到他时,他低下了头。他突然觉得“工人”这个极普通的字眼竟然那么难说出口。可是父亲,他就是一名极普通的工人。在老师的眼神由期待变为失望时,他生平第一次懂得了“势利”两个字,尽管他还那么小。他生平第一次知道,父亲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他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不能给他带来荣耀。于是,小小的他总爱做梦,常常梦见自己的父亲是高官或者名人,让他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眼神。醒来后,现实却让他更加沮丧。为什么自己会生在如此普通的家庭呢?父亲哪怕是一名医生或者教师也好啊。一次次沮丧之后,他开始一点点嫌弃父亲,躲避他,包括他的声音。在他听来,父亲的声音也是“小人物”般地低三下四。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努力学习,家庭不能给他的荣耀,他要自己去争取。
他很争气,考取了外地的一所大学。父亲很高兴,坚持要送他到学校。他实在拗不过他,心想就由着他去吧。到了学校,父亲很起劲儿地为他跑前跑后,直到最后挂完蚊帐,还在唠叨:“……晚上翻身小心点,不要从床上掉下来,你小时候就从床上掉下来过……”他突然感到一股火气不可遏制的冒上来,冲着父亲嚷道:“你怎么这么烦?!”他看到父亲的手僵了一下,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为他整理着蚊帐。只是再没什么声音了,静静的,说不出的滞闷。
后来,他大学毕业,但工作并不是那么理想,生活也不如当初设想得那般美好,他又开始一次次沮丧,一次次做梦,梦见自己发了财……可是生活总是现实又残酷,他依旧是个“工薪族”,平平凡凡,平平淡淡。
几年之后,他成为了一名阶下囚。
父亲来看他,他不见。对于父亲,他已不仅仅是讨厌,更多的是怨恨。他想,父亲哪怕有一点点本事,他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仅仅因为无钱购买楼房而贪污公款。
几年的狱中生活,磨去了他的棱角和不切实际的“远大抱负”,走出牢门的他,脸上已有几分沧桑和平和。看着面前的妻子和已上小学的儿子,他突然地很想念父亲。可是父亲,他已经去世了,就在一个月前。站在父亲的遗像前,他想起父亲守着发高烧的自己整夜整夜地不睡,想起父亲提着重重的书包送自己上学,想起父亲那么耐心地为自己挂蚊帐,想起……三十余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倒转过来,他用双手捂住脸,可是泪水却像潮水般涌了出来。
整理他的遗物时,他看到了那只拨浪鼓,就是所有的爷爷奶奶都会买来逗孙子开心的那种极普通的拨浪鼓。父亲也不例外,他看到孙子不停地哭,就买来这个想逗他笑。当时孩子的哭声已经够让他烦了,哪里还忍受得了这“咚、咚”的鼓声呢?他一把夺过来,扔到一旁,全然没有考虑父亲当时的感受,也不知道父亲何时把它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现在,他把它拿在手里,轻轻地摇着,在那有些吵闹的“咚、咚”声中,他悄然落泪。他知道了,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声音。父亲,他那“小人物”的父亲,是那般那般地爱他,爱得那样深……这世上,还有谁能这样不计前歉贴心贴肺地爱着他?还有谁能这样不计得失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再也不会有了……